夜幕低垂,乌云在层叠的山峦上缓缓移动,将整个小镇笼罩在一片深沉的暮色之中。
此地位于南方山间,道路年久失修,每逢阴雨便积满烂泥,让人寸步难行。
清末民初之际,外来人极少涉足这偏僻所在。
若非为了调查近日流传的“竹林闹鬼”传闻,顾行远也决计不会踏足此处。
山风夹着湿冷的雾气,让他一进镇子便打了个寒颤。
天色即将暗下来时,顾行远拖着行李,在雨后的泥泞路上艰难前行。
远远望去,能看到小镇坐落在山脚与竹林之间,几排低矮的青灰瓦房鳞次栉比,却沉默冷清得几乎没有生气。
偶尔有一两个挑着担子的村民经过,也只是惊讶地扫他一眼,就匆匆走远。
镇中并无繁华的街巷,只有几家沿街开设的简陋铺子,售卖些粗粮、木柴或山中晾晒的竹制品,生意冷冷清清。
“这里就是地方志上说的竹岭镇吧?”
顾行远踏过一处被车轮碾出的深坑,抬头环顾西周。
街道湿滑,脚底下时时传来黏稠的“呱吱”声,似乎连大地都在呻吟。
昏黄的天光下,街巷末端影影绰绰地出现了高耸的竹林,一根根竹竿犹如细长的鬼影,远远立在那里,让人感到无端压迫。
传闻中的“鬼怪”,就潜藏在那片萧瑟的竹海深处。
为了打探消息,顾行远先找了家小茶摊坐下。
茶摊紧挨镇口,只摆着几张简易的木桌,竹椅却意外地结实,显然是用当地盛产的竹子制成。
卖茶的是个年迈的老妇,花白的头发随意挽在脑后。
她神情并不算热络,只是用平淡的语气问他要不要喝碗热茶。
“山里凉,城里来的人身子骨可吃不消。”
她倒也不多问,撂下一句,转身进灶房去舀水。
顾行远正借此机会环顾西周,想从周围人的只言片语中了解这竹岭镇的来历和近况。
可茶摊上的两个老汉各自抽着旱烟,低头不语;偶尔有人进来避雨,也只是默默点头示意,似乎并不愿与陌生人多言。
待那老妇端上一碗冒着热气的粗茶时,顾行远轻声问道:“大娘,我听说这附近竹林里,最近闹得挺邪门,可是真的?”
他尽量把声音放得温和,生怕一句不慎就让对方起疑。
老妇似乎对“邪门”二字颇为忌讳,她神色一凝,急忙朝门外张望。
确定外边没人注意,这才压低嗓子说:“小伙子,咱这里竹子多,山雾也浓,一到晚上,风过竹林就会发出怪声。
可传来传去,就传出了邪门事。
听说,夜里真有人瞧见白影子在林子里飘,呼呼的笛声还带着哭音似的……”说到此处,她似是不愿多谈,忽然停下话头,故意转移话题,“这天要黑了,山里潮湿难捱,你要不先去前面那家‘福源客栈’住下?
别在这儿吹冷风。”
见老妇似乎心存顾忌,顾行远也没有深问。
他向茶摊老板娘道了谢,便匆匆收拾行李,沿着镇中小路往“福源客栈”去了。
天色越发暗沉,竹林里的风声也逐渐紧迫,偶尔有夜鸟惊起,发出嘶哑的鸣叫,更添几分阴森诡谲。
福源客栈是镇上少数还算像样的住处,平日也仅接待少量过往商贩和进山猎户。
老板是个矮壮的中年男子,见顾行远从外地来,反倒显得有些受宠若惊,连声招呼。
店内陈设简单,大堂里摆着几张旧桌椅,墙角挂着油灯。
客栈的二楼用木板隔出几间客房,各自推窗还能看到竹林方向的模糊景色。
老板招呼顾行远:“我们这儿破,但还算干净。
晚餐就是些家常菜,你要不要先吃点?”
顾行远谢过,对一路跋涉后能有一口热饭倒也心生感激。
他一面用餐,一面与老板闲聊,打探镇上最近的传闻。
可那老板似乎也不愿过多提及“鬼影”之事,只说:“这镇子穷,闲言碎语就多,你别信得太真。”
言下之意,是希望顾行远少惹麻烦。
晚饭后,夜色己完全笼罩,外头的风变得又急又凉,拍打着客栈并不牢固的木门板。
顾行远回到房中,点亮油灯,打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,写下一行——“竹岭镇,入夜有笛声,疑似闹鬼”。
这是他此行的缘由:前些日子,他在省城报馆任职时,听闻这小镇的“竹林鬼影”轰动一方,传得有声有色,他心存好奇,加之报社也希望借此吸引读者,便主动请缨前来调查。
随着夜渐深,客栈里其他房客也早早熄灯,整个二楼陷入寂静。
只有远处竹林的风声若断若续,宛若叹息。
顾行远在昏黄的油灯下翻阅着近几年收集的奇闻笔记,心里琢磨着如何开始第二天的探访。
恰在此时,风势猛地加大,“呼啦”一下,吹灭了桌上的油灯。
屋内瞬间陷入漆黑。
顾行远心头一震,刚想摸火柴重新点灯,却猛然听到窗外传来一阵悠长而凄凉的笛声。
那笛声若有若无,仿佛从竹林深处飘来,带着古怪的颤音,每一下都似有人在抽泣。
它忽高忽低,时断时续,像是怨恨的啜泣,又像诉说着无穷无尽的哀伤。
顾行远屏息凝神,想要分辨究竟是夜风引起的奇异声响,还是确有人在吹笛。
他走到窗边,推开木窗往外望去:月光被云层遮掩,只剩一丝惨淡光辉洒在竹林上。
青竹挺拔却阴影重重,在夜色之中如同黑暗的潮水,一眼望不到尽头。
笛声断续持续了好一阵,仿佛在故意挑拨人的好奇心,让人忍不住想要循声去一探究竟。
顾行远在窗边停留许久,但碍于天色太深,林中漆黑难辨,若贸然前往恐有风险。
他只能强行压下焦躁,默默记下今晚所见。
那天晚上在床上,他心绪纷乱,翻来覆去难以入眠。
笛声时远时近,如同徘徊在夜色中的幽魂,让整片竹岭镇笼罩着诡异的氛围。
翌日清晨,顾行远刚走下客栈楼梯,便看见老板正跟一个灰衣老者攀谈。
那灰衣老者满脸沧桑,头发花白,背微微佝偻,眼神却带着坚毅。
老板见顾行远下来,招呼道:“顾先生,这位老梁是咱镇上伐竹的一把好手,也是见过世面的老人。
你不是想打探那竹林的事吗,可以问问他。”
说罢,老板有意无意地摆了摆手,似乎自己并不想卷进“鬼影”话题。
顾行远连忙上前见礼:“梁大伯,我是从省城来采访的顾行远,听说您对镇上这片竹林最熟悉,可否请您指点一二?”
老梁瞥他一眼,没有想象中那般排斥外人,反倒是叹了口气:“外头的人都好奇竹林闹鬼,可你可知道,这镇子多少年与竹子相伴?
这里人家若不是靠伐竹为生,就是用竹子做家具、编篓子,世世代代都少不了它。
可再多的依赖,也敌不过一桩桩怪事,让人心惊胆战。”
顾行远听他语气沉重,似乎话里有故事,便邀请老梁到客栈小桌坐下,先端上一碗热茶。
二人对面而坐,顾行远也顾不上茶有多苦,急切询问昨夜那诡谲笛声从何而来。
老梁闻言,神色一凛,似回想起什么痛苦记忆:“不止你昨夜听见,老汉我也听见过不知多少回。
入夜之后,竹林深处就会传来笛声,带着哭腔。
还有那……白衣影子,若隐若现。
有人说是怨魂,有人说是逝去的亡灵在召唤。”
听到“白衣影子”,顾行远立刻想起自己采访资料中提到过的“女子怨灵”。
据说夜晚有人在林中见过一个白衣女子,长发披散,身形飘忽,一闪就不见。
顾行远低声问道:“梁大伯,您说那影子,看起来究竟什么样子?”
他本以为老梁会用“面目模糊”、“轻飘飘”之类的字眼来描述,却没想到老梁语带哽咽地说:“她长得像我的女儿阿秀……阿秀五年前失踪,音讯全无,有人说她早死在林子里。
可我常在竹林中见着她,喊她的名字,她却不应,只是飘过去,转瞬就没了踪影。”
顾行远心中一震,看着老梁黯然神情,立刻意识到这背后绝非简单的“鬼怪”之说。
失踪多年的亲人,在夜里化作幽魂徘徊竹林?
他赶忙安慰老梁,让他慢慢讲述。
老梁一口喝下茶水,平复下情绪,开口道:“我家世代以砍竹为生,家里穷,阿秀从小便跟我进林子砍竹、背柴。
但她心灵手巧,特别喜欢吹笛子,说是闲时能消闷气,也能赶走山里的寂寞。
五年前,她忽然在林中失踪,搜遍西周也找不着。
首到现在都没人知道她遭遇了什么。
镇上人都传言她早在林中遇难,可我不信,日夜守着盼她回来。”
听到此处,顾行远也觉一股酸楚涌上心头。
一个伐竹老汉对女儿的挂念,竟随着那传闻中的“白衣女影”纠缠在一起。
“难道昨晚那笛声,就是阿秀生前最常吹的调子?”
他心里暗忖,却又觉得不可思议。
此时,老梁又补充道:“最近几年,镇上夜里不平静,竹林里除了鬼影,还常听到怪异声响。
有人说,那竹林深处原先是乱坟岗,埋着不少无名尸骨。
更有传闻称,那里曾是某个朝代大户人家迁葬的阴冢,里面的棺椁被人迁来又弃置,风水遭破坏,怨气才滋生。
唉……谁又说得清呢?”
这个信息令顾行远精神一振。
他早在看地方志时,就留意到几行不显眼的小字:附近山林在数十年前确有乱坟,相传更早以前,还曾有一支外来族群在此安葬逝者,但后来又迁往别处,只余下空荡坟坑。
这意味着竹林底下或藏有古墓或古冢。
一旦与闹鬼传闻联系到一起,难怪会衍生出许多传说。
谈及此,老梁拿出他随身携带的柴刀,刀柄上还刻着几个模糊字迹:“这是阿秀给我刻的。
她在的时候,总是嘱咐我不要太辛苦。
可自从她失踪之后,我多少次进林子找她,哪怕只看到一点衣角,也能确定她还在。
可一眨眼,那影子又不见了。
我想,也许真像镇上人说的那样……她是含冤而死。
只要真相没揭开,她就无法安息。”
说到此处,老梁的神色既悲痛又带着一丝执着,让人看了于心不忍”顾行远沉吟片刻,握住老梁的手:“梁大伯,我此次前来,就是想把这些事情查个水落石出。
也许,阿秀的失踪与这林中传闻有什么关联。
我会尽力帮您。”
老梁闻言,并未流露出过多的感激,似乎他见过太多来这里打探消息的人,却无人能真正解决问题”但他还是点点头:“好,如果你真想调查,我愿意带你去竹林深处看看。
只是,那地方久无人至,地势复杂,你要有心理准备。”
二人商量好,等下午或明日再作打算。
毕竟白天竹林深处光线仍暗,一不留神就会迷路。
出于安全起见,顾行远打算先在镇上走访一番,看看能否收集更多关于乱坟、阴冢的线索,也借机确认一下镇民对“竹林鬼影”的看法。
老梁离开后,顾行远稍作整顿,便在镇上西处打听,发现越是提及竹林闹鬼,人们越是忌讳。
街角裁缝铺的老板娘一听他问起,立刻摆手:“这些诡事,别来问我”隔壁卖竹篓的小贩更是避之不及,一听“白衣女子”的说法,便匆忙收摊走人。
顾行远也从他们或惊恐或不耐的目光中察觉出:这小镇似乎笼罩着一种无形的阴影,除了老梁,几乎没有人愿意多谈闹鬼之事。
正当顾行远一筹莫展时,福源客栈老板偷偷把他拉到一旁,小声说道:“你要真想知道些内情,也许可以去祠堂后面的那间破庙找找。
有人说那儿还供着一位本地的‘水神婆’,以前专门超度那些客死他乡或葬在乱坟岗的亡灵。
近些年,香火断了,破庙荒废,可也许会留下一些记录。”
顾行远心下一动,谢过老板,匆匆赶往祠堂后方。
果然,在祠堂东南角的小山包上,依稀可以见到一处半塌的庙宇,屋顶的瓦片参差不齐,西周长满杂草。
门口还残留着剥落的山神像彩绘,匾额上的字迹模糊难辨。
庙内光线昏暗,蜘蛛网挂满梁柱,地上是厚厚的灰尘。
顾行远小心翼翼地挪步,生怕踩出响动惊扰了什么。
一路摸索到神坛前,才发现供桌翻倒在地,香炉碎裂,仅剩几把陈旧的竹签散落。
翻动供桌碎片时,他见到一个木匣半掩在断裂的板子下。
打开匣子,里面是一叠泛黄的手稿,上面隐约写着“超度”、“亡魂”之类的字眼,似乎正是当年那位水神婆为镇上无名尸骨做法事时记录的笔记。
顾行远将手稿翻看,字迹参差不齐,但能拼凑出部分内容:“……竹岭镇外之林,有异气,夜中常有冤魂哭声。
某年先后埋葬无名尸骨百具,其中多人死于外乡,未能入祖坟,魂魄漂泊无依……尤有一冢,传为古时大户迁葬,棺椁不合风水而乱置,令怨气不得散……”“……若要超度,需寻当事人魂魄与亡者因果之由……可惜未能寻得……”再往后看,多是破损模糊的笔迹,己难辨认。
顾行远思索:“若手稿所言不虚,那竹林里确实埋有数不清的尸骨。
加之那个古代迁葬的阴冢,很可能让此地怨气聚集。
如此看来,那夜半笛声和白衣女子之影,或许并非空穴来风。”
想到这里,他禁不住后背发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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